冰点特稿第1174期
毕业前的生死课
董婉婷在医院创作的毕业设计,梨子上记录着她被隔离至今的日期。
22岁的武汉女孩董婉婷曾手写下遗书。这位新冠病毒感染者当时走不了路,昏睡一天,醒来后去摸索纸笔,感觉自己正直面死亡的脸孔,在恐惧中落泪。
2020年1月20日,她开始咳嗽、发烧。肺部CT影像是磨玻璃状阴影。她跑过3家医院共计9趟,居家隔离一周半,集中隔离11天,做过4次核酸检测,在重症病房治疗19天,每天吞药40片,有一天抽了11管血做检查。她所在的城市也宣布了“战时”,来自全国各地的超过4万专业医护人员加入了战斗。
3月10日,董婉婷的检查结果达到出院标准,转移到隔离点,核酸检测不“复阳”就能康复回家。在这场求生的征途中,年轻的大四女孩找到了很多答案。
1
死亡的阴影最初表现为不确定性,悄然出现在生活里。 董婉婷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撑满闷痛的胸腔:我是不是也感染了?
她的庚子年始于一场高烧,睁开眼零点已过,量体温,38.8摄氏度。
发烧时,她感觉身体沉重,痛觉尖锐。她疲劳,却连着几晚难以入睡,肌肉骨骼都在疼,尤其是后腰。器官出问题后存在感强烈,那是一种难以向健康人描述的难受——她能感到一边的肺泡似乎没有另一边舒展。高烧几天,潜伏几天,又更猛烈地袭来。中途是腹泻。
武汉人的日历一页页翻向春节,新冠肺炎的确诊病例逐渐增多。董婉婷曾听见路人议论着“人心惶惶”,饺子馆里有本地老人为戴不戴口罩争辩。超市里人不少,不知道是为过年,还是因为“封城”囤货。喜庆的歌曲里,夹杂着一个男声播报:“……提醒您勤洗手……”
下电梯时她遇见快递员,对方没有口罩。她送了一个,“怕传染一个辛勤工作的人”。
她是问诊大潮中的一滴水。1月23日,她曾去武汉同济医院,上午9点到达,拿到900多号,被告知下午4点才有可能看上病。后来她去了普爱医院,随着队伍缓缓前挪等待抽血,挪了3个小时。她没能输上液——输液要去急诊,而急诊人满了。
大年初一,她起了个大早,又到同济医院。病人不算多。她终于做上了胸部CT。下午拿到结果:双肺磨玻璃影。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变化,手是抖的。
等结果的4个小时内她回家吃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庆余年》。主人公好像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这段时间她循环播放这部电视剧,平板电脑24小时接着电源。哪怕自己在做其他事情,也需要角色对白的声音填补生活背景。
同济医院开了3针点滴,她没打上第3针。1月25日,武汉市中心城区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她出不了门了。
在医院输液时,她默默观察着四周的人,回家后记录在日记里。她目睹了一场分别:女人带着五六岁的儿子站在一边,男人在另一边。男人叫了一声:“儿子!”小男孩懵懵的,而女人动了动嘴,终于没有靠近。
另一对夫妻对话:“专家说打白蛋白(或为免疫球蛋白针剂,说话者不知道正确名称——记者注)或许有效。”“干吗啊,这得花多少钱。”“倾家荡产也得救你的命。”
“我一屋里人(一家人)都感染了。”她听见一位老爷爷絮叨,“一屋里。我被隔离在汉阳,我儿子在汉口的医院,我儿媳妇被送到武昌了,巧板眼(不凑巧)还都不在一起。”
她听见一个年轻姑娘打电话,猜测那一头可能是姑娘的家人。姑娘说:“你不要过来!我要一个人隔离!我住酒店,去哪儿都行,反正我不去你那里……这是传染病,会死人的!你们是不是非要传染才罢休,我不回来!”
女孩挂了电话,又哭了。手机还在振动,对方又打进来了。董婉婷也开始落泪。
武汉市第四医院她去了3次。第一次,医院无法接诊,正在紧急改造以适应新冠肺炎收治要求。第二次,她在发热门诊见到8名医生、4个诊室、1个分诊台。以分诊台为中心,病人围了好几层,每层都想更靠近中心一步。“平时武汉人都没什么排队的习惯,何况特殊时期。”第三次是1月26日,医院已恢复基本的秩序。一个护士建议她:没有确诊试剂盒,排队没有意义,回家隔离吧。
几个月前,董婉婷对这一年的期待是毕业设计和研究生申请。当时她不知道,大小仅相当于十万分之一粒芝麻的新冠病毒正在悄然飘荡。
很久以后,她才感觉与这座生养自己的城市命运相连。1月23日,她开始高烧的第二天,武汉“封城”了。在武汉市确诊病快速增长时,她的病情加重进入隔离,2月17日作为重症患者入院治疗。3月来临后,她的情况有所好转。武汉市新增确诊病例首度跌至两位数。
董婉婷出现感染症状超过两周后,2月8日,中国大陆累计确诊新冠肺炎感染者33728例,超过“非典”时期最终数据,钟南山通过电视节目发话:不能完全证明拐点到来。武汉雷神山医院也开始使用,当天交付1600张病床。这一天,她接到了一个通知她转移的电话。
到达硚口区隔离点时已是傍晚,这里征用了武汉市第一职业教育中心的宿舍楼。
从一楼大厅往外望,她能看到一轮圆月。上下楼几趟,天色越来越浓重,而“月亮一直在那里”,硕大、金黄、很好看。她想起来,这一天是元宵节,春节过完了。
她记得除夕那天,自己极想看春晚,她已经很多年不看这个节目了。
在独自租住的小房间里,她没吃晚饭就躺下了,用平板电脑观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开场是歌舞《春潮颂》。色彩泼在屏幕上,明星齐唱“正月里来正月正,锣鼓唢呐鞭炮声”。2013年起武汉市重启烟花爆竹燃放禁令,窗外的夜没有声响。大概两个节目后,她睡着了。
2
到隔离点的第一天,工作人员指引董婉婷到一楼的储备间领取被褥等物资,没有陪同她上楼,房间任她挑选自行入住。这个隔离点头一天才开放,她属于第二批住户。她从底层开始找起,因为离一层的工作人员越近,“越方便呼救”。其他病人显然思路一致,她一路找到五楼才见到空房。
这里很安静,她偶尔听见走廊里不知是哪一间的住户在咳嗽,“咳得几乎要背过气”。
如果不考虑身体系统里的病毒,一切仿佛大一新生入学。她跑上跑下,领东西送回房间,铺床烧水。房间四四方方带小阳台,被套床单是折痕崭新的蓝色格子布。
被子发完了,只得要了一床褥子盖。董婉婷穿着毛衣和羽绒服裹在床褥里,一夜睡睡醒醒。她觉得武汉这个冬天格外冷,“也可能是心理原因”。
在普爱医院看病时,医院将发热门诊设在空地上的一处单独隔开的小房子里,屋外排着长队。那天风很大,她里里外外穿了7层,戴着围巾、帽子、手套。她第一次体会到,冷的极致是感觉不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