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0日,在“大湾区与深圳的未来”高峰论坛上,国际知名经济学家张五常发表了《深圳是个现象吗?》的演讲。
30年前,张五常曾推断上海的经济会超过香港;今天他推断,深圳一带将会超越上海,更将超越美国硅谷。有朝一日,深圳会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
“我肯定地推断深圳将会超越硅谷,主要是硅谷没有一个像东莞水平的工业区。不仅今天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今天的深圳,因为有东莞与惠州的存在,在国际上竞争无疑是有着一个重要的甜头。”
以下为张五常在深圳的演讲全文:
各位朋友,中国的经济出现了困难有几年了。有些地方出现了负增长。北京的朋友当然知道,但真实的数据不容易掌握。
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农业不抽税,少了一项重要的数字。其二是流动人口多,他们的收入为几不容易知道。其三是数十年来中国爱用一个指标制,不达标没有奖金,干部们知道报低有害,报高无益。
论财富要从费雪教的看
客观地衡量,论财富比论收入可靠。这二者的衡量不一样,因为费雪解释得清楚:财富是预期收入的折现,而我们见到的国民收入可不是预期的。
我认为从费雪的天才之见衡量,中国的财富是高于美国的。
如下几点可信。
第一,中国的高楼大厦到处林立,其价高出美国不少。以房地产论财富,中国超出美国相当多是明显的。
第二,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聪明的脑子无数。上苍有知,这些脑子的总市值——财富也——是超过美国的。
其三,中国的文化厚度冠于人类,怎样算市值恐怕上苍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几年前在英国某拍卖行的一个乾隆通花瓶,拍出逾五亿元人民币,是真价。
可惜有了上述,我还不能肯定中国的总财富高于美国。这是因为中国的科技知识不及美国,差很远。中国的大学教育办得不够好,是以为难。
给旧朋友下断言
两年前,我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竣工50周年,美国一些旧同事与旧学生到深圳来开一个关于《佃农理论》的会议,给老人家打个招呼。他们认为该陈年旧作是经济发展学说的分水岭,也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中流砥柱。
虽然经过那么长时日只被引用2000多次,该书或书中的文章还频频在西方的大学的读物表出现。看来《佃农理论》这件作品将会历久传世。这也应该算进炎黄子孙的财富吧。
在那次会议中,我有机会带几位来自西方的朋友到深圳南山的海旁一行,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记着我说的吧。你们这一剎那站着的土地,就是这一点,分寸不差,有朝一日会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
夸张吗?那当然。将会灵光吗?这类推断老人家很少错。
三十年前我推断上海的经济将会超越香港;今天我推断深圳一带将会超越上海。困难重重,沙石多,但假以时日,我应该对。
这推断其实不难。国际经济发展的中心历来要靠一个湾区,举世皆然也。大家今天朗朗上口的粤港澳当然也是一个湾区,只是奇怪地“深”字不在其内。
无可置疑,名字打不进“粤港澳”的深圳将会是这湾区的龙头。可不是吗?
今天还在发展中的深圳的经济不仅超越了香港,也超越了整个台湾。两年前我推断十年后深圳一带会超越美国的硅谷。
虽然目前中国的经济不好,还有八年我认为在时间上这推断不需要改——除非北京当局的经济政策继续错下去。
与深圳的交往
从一些陈年旧事说起吧。
我第一次到深圳是1948年的夏天。那时广州疏散,我的大哥带我回港,途中遇上十号风球,火车到深圳要停下来。大哥带着我在深圳找留宿一夜的地方。
在狂风暴雨中步行,见到一间卖米的小店子,大哥说:“这间房子要倒下来了。”果然,整间房子塌下,还竖着的是一个曲尺形的用作称米的磅。
我第二次到深圳是1982年回港任教职后不久,那是一别34年了。
记得罗湖当时有一间电影院,满街都是单车,一辆汽车也没有。据说当时深圳有20万人。37年后的今天上升了100倍。
1988年10月我带弗里德曼到深圳一行,他见到罗湖开始在兴建高楼大厦,不以为然——弗老历来认为政府倡导的皆不成气候。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不同意,因为1986年6月25日,我在《信报》发表了《出售土地一举三得》,建议深圳通过出售土地的方法来解决发展经济需要的资金。
文中我说一个不是美国人的人,只要钱够多,可以将整个美国的土地买下来!
1987年初,因为读到该文,深圳政府邀请我到深圳研讨。我对他们说要先搞好有关的土地法律,要搞基建,要招标竞投,而最好是卖给外地的发展商。
我毫不客气地直言,他们不会懂得怎样建造!当时我可没有想到,不到20年,中国的基建水平冠于地球。
深圳的朋友迫不及待,只几个月后他们就搞土地拍卖了。
他们选1987年12月1日,我生日那一天,在深圳举行土地拍卖,是中国的第一次。事前他们到香港大学找我,问哪里可以借得一个拍卖时用的木槌。
我敎他们到哪里去找。该槌今天竟然在深圳的主要博物馆展出,作为镇馆之宝,可见深圳的博物馆的文化水平有点问题(一笑)。
约法三章论中国
说起来,我和内地的干部朋友的交往是来得更早的了。
1979年的秋天我到广州一行,就认识梁尚立。该年10月我发表了《千规律,万规律,经济规律仅一条》,是回应孙冶方先生的。当时我不懂得用中文书写,由我口述,杨怀康与侯运辉执笔。
1982年回港作港大的经济讲座教授,在香港新华社工作的一位姓叶的女士找我——因为她是我在佛山华英念小学时的高中师姊——希望我能多为国家分析经济发展的路向。
我对叶师姊说我没有用过中文动笔,要学一下。
跟她约法三章:我可以不说,我可能说错,但我不能说我不相信的。从那时到今天,北京上头从来没干预过我说什么,只是下面自作聪明的人无数。
1983年的秋天,我在《信报》动笔写后来结集成书的《卖桔者言》,跟着的结集是《中国的前途》与《再论中国》。过程中査济民先生提供一些资助,让我聘用三位由深圳政府提供的替我找寻资料的助手。
北京上头提供两位,不仅由他们出钱,而且我要在内地考查什么他们立刻处理。不是很舒适的考查。
好比1986年我在北京首钢的宿舍住了两个晚上,不清洁,让我有卧薪尝胆的感受。我在首钢讲话时,建议中国的发展要把土地的使用权与所有权分离,他们不同意,但后来北京还是依我的。
1986年12月,在厦门,一位姓习的副市长请我和太太在鼓浪屿的一间古老的大宅的后园进午膳,谈得好,过了两天习先生又再请我俩进晚膳。
考察温州时,那里的副市长带我和两位助手到雁荡山脚下的一间小宾馆住宿,倾谈到凌晨三时,该市长叫人拿出纸笔,请我题字。
在感慨中我想起李白的诗,写下“雁荡奇峰高千尺,尚有温州待我情”。
当年在内地考察国家的经济发展,作点建议,可不是一律愉快。好比一九八七年在杭州参观一间国营的制药厂,在他们接待的会议中我直指他们漠视市场的引导不对,吵了起来。
带我去的北京的李忠凡在座,替我们缓解气氛,今天还健在的王丽莉当时也在座,会记得这件事。
为了真理我半步不让的个性,内地的干部朋友知道。他们不仅接受,而且教我很多。
任何要求的文件或档案他们一律提供,但我总是认为文件怎样说跟实际上怎样做可以是很不相同的事,所以坚持要见到实践的一面。
这解释了为什么我2008年出版的《中国的经济制度》,跟科斯与王宁2012年出版的《变革中国》有那么大的分离。
他们用的文件资料详尽,我却凭实地考察。将来写中国经济史的人这两本书都要参考,衡量起来可能很头痛。
地价、科技、恶法
回头说深圳,2006年初我见到那里的楼价开始稳步地上升,其图案反映着有商业价值的科技知识正在深圳急速地增长。
这个话题上世纪70年代我跟阿尔钦等人研讨过,得到启发:资金的回报是利息,劳力的回报是工资,而科技知识的回报减除研发者的收入,是跑到地价那边去。
炒买炒卖的楼价(源于地价)上升其市价的方差会比较大。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几家今天在地球上得享大名的深圳科技企业了。
无可置疑,自新世纪初到今天,整个国家的优质青年喜欢跑到深圳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