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叔来找我之前,我从未正视过自己已迈入危险境地的这个现实。我已二十八岁,虽然长得周正,可是不善言辞,并不讨女孩子喜欢,不知不觉半只脚踏入光棍的泥沼里。父亲高中毕业后学了修钟表的手艺,谨小慎微地做学徒,自己开店,攒钱,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当爸爸;母亲就更不用说了,高中毕业后在农业社养猪场干了两年活,二十岁就嫁给了父亲,从此顺利升级为个体户。我在同龄孩子上幼儿园的年纪只谈过一段恋爱,在母亲眼里我纯洁如张白纸,必须要把好关,细细寻找知根知底的女孩,才能让我免于被坏女人欺骗。
工厂里女孩子少,我根本把控不住那可怜的机会,人家和女孩子说笑时,我只能在旁边当背景,不会吸引任何目光。我那唯一的一段恋情是通过相亲,工厂的人事黄姐,是乡镇里常见的兼职媒人,她觉得我太过正派,所以为我介绍了个顶好的姑娘。前女友名叫牛丹,是宜昌广福祥证券公司的员工,她本科毕业,我专科毕业,她身高165,我身高172,她是独生女,我是独生子,她工资一个月5000,我工资一个月3800,怎么看都是我高攀。牛丹长得瘦瘦高高,戴副黑框眼镜,看人时习惯把目光从镜框上缘投射而出,那张白嫩的脸上就多了几分严肃意味。其实她人挺好,说话细声细气,谈了一年多,没多花我一分钱,也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就连分手时,她在电话里的语气也是斯文礼貌的,我竟然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
分手后,我骑着电动车在镇东头的小溪边吹着冷风哭了一晚上,抽了一包香烟,喝了三瓶啤酒,第二天直接进了医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我眯缝着眼睛辨别天花板时,母亲扑到我身上一边嚎哭一边用力拍打我胸膛。我咳得天昏地暗。不就是个女的!我就不信我儿子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对象!母亲被咳嗽声吓了一跳,忙收回手。没想到咱们老张家还出了个情种。父亲坐在小椅子上啧啧道,他一向没有存在感,即使在这个悲情的时刻依然蜷缩在阴影中。我的脑袋还是昏昏然一片,直到牛丹和她父母提着螺旋藻特仑苏来到病房,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为情所困自杀未遂事件的主角,这真是个误会,我哪知道买点下酒的鸭脖子会买到沙门氏菌严重超标的三无产品。
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大家退避后,牛丹轻轻说道。我一脸尴尬,羞惭之中还有一丝欢喜,还在心里遣词造句,她又说话了。张亮,你是个好男人,但是我们真的不合适。我拉到脱水,脑袋昏沉,只能瞪着两眼干看着她。我答应和你相亲,是被逼的,之前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他家是百里洲的,我父母不同意,你们厂黄姐是我妈的内侄媳妇,他们逼得太凶了,我只能答应。她的语气扭捏起来。我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在我面前她一向是冷静笃定的。百里洲地处长江中央,那个小岛是远近闻名的贫困乡。我其实一直没和他分手。她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清,但我还是听清了。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清楚,可是你这个人,总是懵懵懂懂的,人家和你说东,你非要把问题往西扯,不管我们说什么最后都会变成你一个人的独角戏,有好几次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但是没有机会,我们完全没法沟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说完后她的神情变得轻松,拿起桌子上的苹果,苹果皮随着刀刃一圈圈柔软地垂下来,我的心也像被刀刃一点点削剥。给你。她递过苹果,我拿着咬了一口。你原谅我了吗?她温柔地看着我。原谅了。苹果的汁水和果肉融化在嘴巴里,牛丹走后五分钟,腹痛如绞,便盆里那股洗不掉的味道在病房里肆虐了一个下午。
在和牛丹谈恋爱的一年零二个月三天里,我们在微信里三天左右聊一次天,在父母催促下一周见一次面,我觉得自己很爱她,所以格外尊重她,爱护她,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绝不勉强,所以我们还没接过吻,没想到她从没拿我当过她男朋友。母亲气炸了肺,她嫁到张家三十年,不仅掌控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和话语权,还赢得张家亲戚们的尊重和称赞,多年来顺风顺水的生活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认定牛丹给我戴了绿帽子,追究媒人黄姐的责任,黄姐是整个工业园区的大媒人,哪能被牛丹坏了名声,当然是极力阐述自己事先不知情,三天后黄姐带着母亲父亲去了牛丹家,把我家送的红包和礼物讨回,整件事情大张旗鼓,牛丹的名声彻底完了。过了一个月,听说她嫁给了那个百里洲的穷小子,在宜昌买了个二手房,把父母也接了过去。一夜之间,不仅牛丹因脚踏两只船出了名,作为受害者的我也出了名,母亲不知道舆论的力量是把双刃剑,我在受到同情的同时也吸引父老乡亲们的眼光,这毫不光彩。母亲慌了,作为一名经历过风雨的中年妇女,她明白唇舌间所有隐藏的陷阱。这也许正是东叔出现在我家的原因。
2.
“亮子,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么大一个人,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尽让父母着急。”东叔点了一根香烟,花衬衣半隐在烟雾里。
“大哥,我出马,你就放心吧!”东叔转过头,笑着安慰父亲。
“我当然放心你,我就怕他到时候又掉链子。”父亲忧虑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变成实质的箭矢,我只能缩起身子,假装欣赏地上瓷砖的花纹。
“小东,亮子的事情就劳你费心了。”母亲感激地说道。
“我给亮子好好谋划!”酒桌上,东叔端着小酒盅,对父亲的敬酒来者不拒。
父亲酒量不好,说话间舌头也在打结,只一个劲儿的感谢。
“小东,吃点菜。”母亲把锅子里的鸡腿夹给东叔,另一个鸡腿则丢到我的碗里。
“嫂子,你自己吃,不用管我。”东叔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拍拍大肚皮,“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我坐牢时,你和大哥没少照顾我妈,就冲这个恩情,我也要给亮子把婚事解决!”
母亲听到这句话,心总算放到肚子里,瞟过来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温度。父亲笑着又给东叔斟满酒盅。东叔是镇上有名的能耐人,九十年代起他沿着国道贩卖野味,赚得第一桶金在镇上买地皮造房子开饭店,金融危机后带着饭店里的服务员南下广州,赚钱后他专门去大山里招农村女孩带去广州,产销一条龙,镇上都说他赚了几百上千万呢,零三年他在广州被抓了,罪名是组织卖淫。东叔判了七年,坐牢的经历没有影响乡亲们对他的景仰,甚至这股景仰中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畏惧,出狱后,他在宜昌做二手车生意,据说还入股了房地产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过了一周,我正在睡午觉,东叔那辆黑色奥迪停在家门口,母亲急急把我喊醒,刚下楼,戴着墨镜的东叔笑着扔过来一个东西,我慌忙用手接住,原来是颗山竹。
“我给你找了个合适的对象。”东叔叉着双腿坐下来,母亲用玻璃杯泡了杯上好的毛尖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