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锋
很小的时候,也就是俗话说的小孩子刚记事的年龄,就记得家里有个盛食用油的油瓶子。这些年来,每每回到老家,时时想起它,瓶子永不退却的影子,好像带着厚厚的年轮,把我带回那艰难的岁月。
瓶子通体黑乎乎的,像是被沥青紧紧地裹着,盖子是一个已无法拧紧的丝扣盖,抑或是一个用纸卷成的圆形筒柱瓶塞,到底是什么,已无法记清。瓶口以下是个上下一般形状的扁平椭圆柱体。至于瓶子的本色是啥样,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时,只要母亲一声“把油瓶子拿过来”,我肯定知道就是这个瓶子,因为,没有第二个盛油的家什。拿油瓶要很小心,如果打碎了,全家的用油生计就没有了,一家人就得干巴巴地过一年,真能见不到一点油花。
物资紧缺的年代,食用油在农村是稀罕物,没见过哪一家能足够食用。农村的食用油大致有两种,植物油以大豆油为主;动物油是用猪的肥肉炼制的,俗称大油!豆油不像现在,已经被花生油代替,不再是食用油的首选。那时,可是农村的金贵油。怎么样能买到豆油,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二十里开外的城里,有一条街叫油坊街。猪的肥肉炼制的大油是农民的主要食用油,家家厨房飘出来的香味,也是大油下锅加热后所赐,油香味也是渴望营养的奢侈品。肥猪肉要比瘦肉贵,那些去集市上买猪肉的人,大部分是冲肥肉去的。肥肉买回来,既能炼制大油,炼油后的油渣又能让人尝到猪肉的味道。托人情、走门子买到几斤肥猪肉,是农村人过日子的奢望。
记得有一年春节,队里把集体圈养的猪杀掉,分给社员过春节,同姓大爷家的儿子,真是馋急了眼,分到生肉后,就照着肥肉大口吞了起来,急得他娘在后面追着打。我们家虽不富裕,但那个盛豆油的油瓶,像能漂很远的油花,从没有空过。
油瓶没有空过也是有原因的。姨家住在城里,娘每次去看姐姐,有时就带回点豆油,小心翼翼地把带回的豆油规整进这个油瓶子里。姨和娘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抗战时期,为躲避伪保长的任用,星夜外逃,去南山参加了八路军,幼小的姐妹俩相依为命,相互牵挂,直至高寿终老。即使日子再难,她们也是相互照应。娘曾经为把节省下的一点口粮接济姐姐一家老小,被人抓进了区公所,逼得娘不得不说出干革命的大哥,才被放了出来。姨就把自己一家省出的豆油回给娘,这个油瓶,在我们家,就好比装着与姨家的血脉情,从来没有空,也不会空。说不定还是全村第一个装进城里人吃的花生油的油瓶。
这个油瓶在家里的位置几乎是固定的,家里人谁都知道。只要油瓶一动,家里不是年节时日,就是有贵客登门。用油瓶最多的当然是我娘。娘用油瓶最出神的当口,是她摊煎饼的时候。
那时的煎饼可不像现在,被当作旅游时购买的特色食品。在农村是粗粮细作的好主食。要把各种粗粮配比混搭,先到石碾上做成糁子,用水泡上大半天的时间,拿到石磨上做成磨糊,大体像现在的浆糊一样,然后,母亲就坐在用石块支起的鏊子前面,点上火,把鏊子烧热,这时候娘就习惯性地发出指令:“拿油瓶来。”
娘使用油瓶的技术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的功夫,她并不把油瓶中的油直接往鏊子上倒,她舍不得。那鏊子的面积大,会用去很多油。看她不慌不忙,一只手拿起一个比巴掌还大点的方形油搭(农村人都这么叫,就是用多层碎布缝制成的专用摊煎饼的用具),一只手把油瓶举到与眼睛大致齐平的位置,慢慢地把油瓶倾斜,直到瓶中的油,纤细而均匀地流出,手再转着圆圈,把油等量地洒到油搭上。娘好像和瓶内的油灵犀相通,瓶子举多高、倾斜度多大、油瓶与油搭的距离是多少,她都能信手拈来,从容淡定,从没外洒。待到瓶中的油基本布匀油搭,娘的手轻轻一收,漂着的油绺又瞬间回到瓶中,整个过程,堪称经典式的完美,那架式,在上学时,读宋人欧阳修的《卖油翁》才能见识过。用巴掌大的油搭,在烧热的鏊子上转几圈,再舀上磨糊,用煎饼耙子在鏊子上转几圈,三下五除二,一张煎饼就做成了。做多少个,拿油搭再在鏊子上转几圈,娘心里有数,绝对不会浪费油。
最近几年,没有看到那只油瓶,娘走了,油瓶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