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15日是先父李新百年冥诞,他的门生故旧相约合作出版一本纪念文集,高谊可感。著名历史学家陈铁健先生赐函约稿,敢不从命。
一
一个世纪前,父亲出生在四川荣昌县(今重庆市荣昌区),据族谱记载,这一支李姓最早属于陇西李氏,北宋时迁华北,南宋时下湖南郴州,明末张献忠入四川,杀戮极重,故有清初“湖广填四川”,先祖因此移居荣昌。
父亲幼年失怙,家道中落,然而读书优秀,靠宗族祠堂资助读完初中,考入川东师范。他十七岁参加一二九运动,任重庆学联主席,次年被学校开除。自此父亲先是从事抗日救亡活动,抗战爆发后旋即纠集同学七人步行去延安。
父亲前半生的行迹,在他的回忆录《流逝的岁月》里有相当详细的记述,后半生的事功,他的学生和旧部比我清楚得多。作为后人,我能写的更多是私人的回忆,出自血缘关系的视角、感受与理解,别有不可替代之处,只是作者须格外注意不因感情而溢美。
父亲转身学术实属半路出家,由于主编了几部大型通史,尤其是《中华民国史》,遂于当代史学史上占一席之地。不过,父亲虽然没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但一直好学,晚年尤多省思。我青年时也曾是习史之人,由于时代和所受教育的不同,在观念和方法上和父亲颇有抵牾。比如我对集体撰史一直有所保留,更倾向于个人书写历史,历史书写个人。但另一方面,我对父亲的历史观还是认同的。他经历的岁月里,由于政治运动频仍,以论代史、历史为现实政治服务乃至于掩盖真实的事情时有发生。父亲因此深有所感:“我认为写历史应该照例是本来的面目来写,把它写成信史、真史。但这样做是很难的,有各种各样的困难,自古以来,要想写真史,首先在政治上就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说明写真史会遭到杀身之祸。但是,中国的史学正因此而形成了一个光荣而伟大的传统。即认为写史而不真,有违史德,丧失了史学家的良心。”
以上引自《流逝的岁月》前言第二页,父亲写回忆录时已经年近八旬,再无顾忌,履践了他自己写史存真的信念。在我看来,这部回忆录是他毕生最好的著述,历史家的回忆是史笔,波澜不惊之间,涉及许多令人震撼的历史本相。他晚年有相当庞大的写作计划,回忆录已经写到文革前夕,却因为中风而搁置。
我是家中幼子,四川话所谓“老幺”,父母有我时已经四十余岁。我甫记事即逢文革,从此家人分散数地,自顾不暇。文革结束不久高考恢复,小学初中辍学的我也从此回到学校,忙于读书应试。我考上大学一学期后获保送出国留学,从此去国30多年,也就再没有机会从容与父母交流,询问他们的个人史。父亲的相当一部分经历,我也是通过回忆录了解到的。进而言之,我是在父亲去世之后,渐渐走近他,开始理解他。这固然令人遗憾,却也再平常不过。父子之间往往亲情与张力并存,关注与冲突同在。两代人之间的距离,往往只有走过时间之桥才能缓缓抵达。然而时不我与,当我年过不惑,渐渐多一份历史的眼光看上一代人时,父亲已口不能言。所谓互相理解,更多在想象之中。
关于父亲,我已经写了六七篇文章发表,与其说是怀念,更多是为了留下一些历史叙述,记录我眼中的父亲和我所知道的他的生平,我希冀通过状写父亲呈现他所处时代的点滴。这样的写作,毋庸赘述,以寻找真实为追求。
二
大约是1967年,父亲白天在位于东厂胡同的近代史研究所接受批判,学习改造,晚上回到张自忠路3号大院的家。他除了写检查、外调材料外,没有工作可做,因而有大把空闲的时间。他教我打扑克、下象棋,夜里,紧闭窗帘,在餐桌上铺上厚厚的毯子打麻将,应该都是在这个时期。
我清楚记得自己坐在父亲的腿上,听他给我念《三国演义》小人书。半个世纪过去,我还能够大致背诵60册小人书的目录:桃园三结义、董卓进京、捉放曹……我通过读这些小人书完成了识字,父亲又教我背诵古诗。后来有一段时间,背诵《长恨歌》与《琵琶行》成为我在大院里的保留节目。
在压抑而缓慢的时光里,父亲大约从天伦之乐里找到一些慰藉。他自己翻看家里不知从哪里留下来的一部《白香词谱》,顺便就给我讲了诗词平仄的基本知识。我听得似懂非懂,却从13岁就开始应用,糊里糊涂地写诗,受益至今。如今想来,我从少年时代就喜欢写诗,其实是父亲的遗传。不过我开始写时,父亲已经恢复工作,受命主编《中华民国史》,无暇再指点我。我也没有觉得父亲精于诗词,在我看来,他写得过于直白。后来我渐渐认识到,诗词是中国读书人抒发怀抱的一个重要传统,作者不必是诗人,事实上,大多数作者也称不上诗人。这个传统到父亲这一辈还相当普遍,如今已基本不复存在。
当年父亲的诗写在两个本子上,中间还夹着一些散页。少时我都读过,不知道现在还保留了多少。从他的回忆录里可以看到他14岁时写的一首诗,是送他的哥哥参军抗日:“山河悲,家国危,从军曲,誓不归!……男儿自古重义气,安能戚戚乎别离?”通篇激扬的基调,既折射时代的波澜,也反映父亲的个性。1998年我最后一次听他长谈,因为耳背,他说话声如洪钟,中气还很足,所以当时我想他的身体还很好,谁知道几个月后就一病不起。他很激昂地反复说了几遍:他一生的追求是救国,从年轻到老一直如此。
他说得很真诚,我也知道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对于他那一代人中的大部分来说,是信念所在也是精神寄托。我这一代以及更年轻的一代,越来越现实化、个人化,以至于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种说法。世代的变迁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无所谓谁对谁错,从不同的视角看各有千秋。每个历史人物都是很多面性的,不过自己往往看不到。这一点父亲也承认,他从历史学的角度,认为回忆录往往是不可靠的。出于这种自觉,他写回忆录时委托朋友和学生去核证史实,对自己的经历多有反思。
父亲也是很多面的。他有四川人爱摆龙门阵的习性,一生健谈,然而谈笑之间,更多保持乐观精神,极少流露自己内心的感情。感伤或激愤,大多只有在诗词中偶显端倪。我个人觉得他写得最好的一首,是写于1976年清明后的《金缕曲》:
此恨何时已,望峨眉云山万叠,故人千里。
往日花开不知惜,今日落花难觅。叹花落水流春去。
世路哪能行两遍,若能行携手重行起。
长夜听,巴山雨。
曾经沧海难为水,数十年天涯行尽,几人知己?
误了佳期空自悔,且盼梦中相遇。竟一梦也无消息。
欲寄音书从何寄,但泪痕湿透千层纸。
情未断,人老矣。
如果不了解1976年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情,这首词读起来便是一首简单的伤怀忆旧之作,看不出其中感时的层面。父亲后来曾经把这首词抄送给好几个朋友,并且点明是对当时世事有感而发,我曾经对他说这一首写得有些李义山(商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