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梁县委原书记马平,2006年6月因违纪被“双规”,2007年7月经检察机关查证起诉,他因受贿被判有期徒刑13年。一个本该更有作为的干部,怎么说倒就倒了?!个中玄机,我弄不明白。
在他被“双规”之前,我执笔的《不富的铜梁,三年还债5个亿》文章发表,在他双规之后的2006年7月,我的这篇文章竟然获得年度新闻奖。个中玄机,我同样弄不明白。
暮春,风中,我等待一位县委书记的召见。地点在县委大院招待所,修剪整齐的冬青和葵叶郁郁葱葱,围墙外是新建的商住楼,赭红的外墙和超大的阳台,显示着县民住宅的阔绰。正瞎想着,一辆挂武警牌照的越野车飞驰而来,刹稳,跳下一条汉子。
他就是书记。
书记40出头,方脸阔嘴,脸微黑,眼不大,炯炯有神。握手,温热有力,掌心略显粗糙。听他手下说,书记长年跑乡下,全县31个乡镇、七八百个村差不多跑遍了。见那越野车糊满尘土,我信然。落座,他开门见山说:记者同志想问啥尽管提,成稿后我也不审,“免得你们采访时缩手缩脚”。这话,让我心里暖烘烘的。
交谈渐入佳境,书记纵横捭阖,妙语连珠,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外貌质朴得像山里汉子的男人,说到县域经济时,居然引用了凯恩斯的借贷理论和诺贝尔经济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关于“只有危机才能带来真正变革”的原版论述。我有点不甘,心想再采访下去,这篇报道岂不成了书记的施政宣言了,它还叫新闻吗?
终于寻找到机会,立马斜刺一刀:“三年前,我就想来贵县采访,之所以没来,其实有笔下留情的原因。”书记一愣,收住阔论问,怎么回事?我说,当时贵县有一群老干部,打电话到本报,要求对你们修的白龙大道和金龙大道曝光,“他们认为那投资上亿的公路,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典型的政绩工程”。
书记呵呵笑了,说三年前他刚好上任,那路虽不是他修的,但他借此提出了“新官理旧事,还债也是政绩”的理念。我紧追不舍:“问题是,也有人认为新官理旧事是您份内的工作,就像警察该抓小偷一样,难道还用专门提出吗?”书记不动声色地反诘:我认为你还应该多调查一下,如今的新官,有几个在理旧事?有几个愿为前任还债?有几个不是在前任的基础上,继续大干快上着所谓政绩工程?再问,如果新官都明白该还旧债,全国5万多个乡镇,为什么总欠债竟达两千多个亿?
我语塞。其后数天,我从县到乡往返若干次,终于调查清楚该县债务链的构成:“三金”、“三乱”3个多亿,乡镇负债2.6亿,城镇基础建设3000万及拖欠农民征地补偿费7000万,总计7.34亿元!而县财政年收入不足2个亿。“庞大的债务压得我们喘不过气,还引发干群尖锐矛盾,”一个叫陈才华的镇长对我说,“我们下村布置工作时,农民就公开顶牛:我凭啥听你的?你们欠一屁股债,凭啥还对我们指手划脚?”据陈讲,他们镇最多时欠债480万,“干部们连工资都发不出”。
与寒酸的乡镇比,县城却修得像模像样。渐渐,我开始理解书记了,“难道我真不懂该再多修几条路、多搞几处灯饰工程、多干几个立竿见影的广场、大楼之类?但再修,则肯定是搞花架子、铺烂摊子了!”然而,书记的还债理念刚提出,就遭到很多干部反对:凭啥呀?凭啥要我给上一届揩屁股?面对质疑,书记决绝地说,凭啥,就凭我们是执政者!“敢不敢正视历史遗留问题,不仅是责任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有人以花哨的政绩寻得升迁,但我的信念是,不求官做多大,只求百姓不骂!”一个典型的实例是,该县西泉镇人口不到9000,负债竟达1000多万,如果按镇上现有财力,100年都还不清,“可是,有谁会允许它还100年?还100年,西泉还要不要发展、人民还要不要奔小康?”书记大声质问。
于是,还债作为执政理念确定下来。仅三年,书记带着一班人竟还掉了5个多亿,“剩下的,再用一两年就可以还清了!”采访中,我一次次看到农民拿到钱后流下的热泪,连县国土局局长也含着泪对我说,“咱们局累计欠征地款六七千万,农民天天找上门闹,言辞极端的甚至喊着要去自杀。苦不堪言啊!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还清了6700万元债款,农民高兴,我们更高兴呀!”
书记的第二个大手笔是让农民盖新房。上任伊始,他了解到全县虽负债沉重,但民间存款却达90多亿(这是个劳务输出大县),就主张将这笔钱用起来。咋用?“老百姓还住在祖祖辈辈传下的破屋里,为什么不建新房?”原来,建新房这费那费要缴三四千块,书记当即指示全免,“结果,老百姓的积极性一下调动起来,仅三年,全县建的新房有两万多栋!”
第三个大手笔是乡镇干部与县城干部对调。这很敏感,但书记在三干会上说话了,“对调,不是整哪个同志,而是要让大家知道,在乡村工作的艰难和不易,这叫换把椅子看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再从乡镇调回城里,你就知道该怎样支持乡里的工作了!”会场里鸦雀无声,“再说啦,谁说乡镇干部就干不好城里的事呢?”成长于1980年代的书记甚至引用了当年印度电影《流浪者》主人公拉兹的著名台词,“小偷的儿子难道该永远是小偷?——我们的乡镇干部难道就该永远窝在乡村吗?不,关键是要给他们创造条件!”这话赢得与会上百个乡镇干部的热烈鼓掌,那些长年奔波于乡间的汉子们泪花闪闪。
记得我采访他时内心是激动的。我甚至想,自唐长安四年(704年)这里设县以来,1300多年了,有多少父母官曾满怀抱负,想在这块土地上成就一番事业呢?又有多少父母官的行为符合科学发展的要求呢?
我以为,书记作出了恰当回答。但万万没料到,一年后,他竟堕落了!当南方一家媒体的记者辗转找到我后,曾问:你采访他那么久,就没觉得他有点问题吗?我哑然失笑,说,这不是让我事后说狠话吗?老实讲,采访书记前,他没给我打电话,文章见报后,他也没打电话。他心里很清楚:你做的是你该做的,就像他还旧债是他该做的一样。记得那次采访的中午,书记请我吃工作餐,县招待所的餐厅陈设简陋,进去前要走过一段黑黑的甬道,他让我先走,蓦地觉得不妥,自己走到了前面,回身对我说,我们现在干工作,惟求问心无愧了,“每个月工资也就一千多块,靠的就是责任心。”我有意问,收入才一千多吗?他说,工资只有一千多。我很想追问收入是多少,但忍了,其一,它不是我采访的主题;其二,再问下去既不礼貌也很可能自讨没趣。
历史是曲折的河流,现实是起伏的山岗。牛顿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有所造化的,这话若放我身上,则是当你站在山岗上回首昨天时,你可能看得清楚,但当你“在路上”时,又怎能像诸葛亮那样看出魏延脑后的反骨呢?
这就是现实。书记叫马平,铜梁县委原书记,2006年6月他因违纪被“双规”,2007年7月经检察机关查证起诉,他因受贿被判有期徒刑13年。一个本该更有作为的干部,怎么说倒就倒了?!个中玄机,我弄不明白。然而,在他被“双规”之前,我执笔的《不富的铜梁,三年还债5个亿》文章发表,在他“双规”之后的2006年7月,我的这文章竟然获得年度新闻奖。个中玄机,我同样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