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上海第3年,我仍无法适应这里早晚巨大的温差。进入4月,徐家汇的温度依旧十分刻薄。
那天,当我们一行3人走出那座几百米高的办公楼时,天已渐黑,远处的大厦将太阳完全遮住。我们顺着路牌朝地铁站走,阿杰走在我旁边,用手机查着回去的路线,嘴里不停咒骂着今天在办公室见到的几位西装革履。
恰逢下班晚高峰,地铁站里人声鼎沸,我准备刷卡入站时,看到胖哥站在队尾正朝我挥手,右手拿着一个鸡肉卷,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嚼东西。我无法确定他的意思,只好忍着不耐烦,退到一边拿出手机,在微信群对话框里输入:“你们在干嘛,快一点。”
随后转念,盯了一会儿屏幕,将文字删去,改成:“你们那边怎么了?”手指划过屏幕,准备发送时,两人已跑到我面前。
胖哥气喘吁吁地将满是京葱味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一句话作3次地说:“我把……合同……不小心弄丢了。”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两张纸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出来的时候还在吗?”我恢复了平静。
“忘了,没留心。一天没吃饭,当时只想着去哪儿买点吃的。”胖哥满脸懊悔地摇头,脸色急得通红。阿杰提议原路返回。于是我们一边盯着地面仔细寻找,一边讨论着每一个可能遗失的地方。一路碰碰撞撞走出地铁站时,夜色已全黑。
入夜之后的上海,最不缺少的就是刺破墨染的霓虹灯。沿着灯光,我们一路找到那座一眼望不到顶的办公楼,和我设想的一样,完全没有收获。
我和胖哥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径直朝大门走去,但此时阿杰却打了退堂鼓,声音有些发虚:“如果真落在那了,他们应该会打电话给我们吧。”随后低下头去,舔了舔嘴唇,补了一句,“这么晚了,可能都没人了吧。”
我在脑海中正构思着如何让他明白,这帮人是决然不会在发现遗落合同后通知我们的,胖哥已经连拉带扯地把他拖进了旋转大门,“那我们也得去试试。”
如阿杰所言,大厦里多数楼层都已黯淡,电梯孤独地爬升,我们又回到今天谈判了5个小时的地方。
嘈杂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了满地的废纸,几位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我推门进去,他们立刻直起腰来,警惕地盯着我们,我摆摆手表示没有恶意,并问起合同的事,他们都摇摇头。
胖哥有点生气,想冲上去,被阿杰拦了下来,“我们还是自己找找看吧。”
再回到地铁站时,已接近晚上8点,我们沮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人群穿梭,相顾无言,各显疲态。“先去吃点东西吧。”阿杰打破沉默。
我们在一家粥铺坐下,环顾四周,脸色疲倦的上班族,神情凝重的职业装白领,数量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鸭脖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位女孩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便利店的收银姐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铁口,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正搓着被风吹得通红的手。
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朝哪儿走了。
2
时间回到1月,考完最后一门课的第3天,我在宿舍床上被楼下的一阵阵惊呼声吵醒。挣扎着爬起身,顶着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脑袋,才看到窗外竟然飘起了零星的小雪。
太阳已接近开始下落的位置,楼下的男男女女拖着行李箱,正在等待校车。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今天是离校的最后一天。
看了眼旁边已经变成光秃秃木板的床位,又看了眼卫生间镜子里头发蓬松、眼睛红肿的自己,心里被一股不甘填满。很快,一阵踹门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放下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头去,是阿杰。他左手提行李箱,右手挎单肩包,胡子拉碴,“走,我看准一家投资银行的文员实习工作,今天下午去面试。”
在大三上学期结束后,我们便开始了为期6个月的实习,单位自选,时间自定,地点不限,而且也不能继续住在宿舍了。那时候,身边多数人都立志要在上海滩闯出一番名堂,但眼看着到了关头,大家却纷纷选择回到家中,觅一份一眼望到头的安稳。除了我和阿杰。
我自觉回到十八线小城市,也不过是坐吃山空、泯然众矣。而阿杰不同,他家境优渥,不知天高地厚,且自我感觉良好。在大二为期一年的“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计划中,拒绝父母提供的生活费,周转于各个社工活动,靠着借钱撑到了学期结束。
我看着他在“证明自己可以完全独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点好笑也有点羡慕。
阿杰所说的公司是一家位于陆家嘴的跨国银行,根据我一塌糊涂的绩点,和完全不开窍的经济头脑,我决定同他一起去应聘基层文员的工作。
那天,当我俩像沙丁鱼一般从拥挤的地铁站杀出来、走进办公大厅时,前面已坐着十几个同龄人,一位职业着装、笑容温和的女士在为他们派发热茶和点心。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本来坦然的心随着人数越来越少,渐渐紧张了起来,戴耳机听歌都没能减缓我的焦躁。
在去卫生间的途中,探过头看了眼门缝里的3位面试官——两个正在看资料、金发碧眼的女士和一个梳着油头、吴语普通话混杂着说的海派绅士正坐在那里,他们对面的女生正对答如流。这让英语不甚流利、上海话更是一知半解的我瞬间慌了起来。
我转身去找阿杰,看见他已经在和其他面试者聊了起来,我凑过去听。
“……学历还是挺重要的,其次是专业水平和在校经历,最后是英语。”一位女生说。
我发现自己3个都摸不到边,来的路上攒下的信心荡然无存。而阿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正拿着手机搜索着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道。
“还行,我英语不错,高中底子在。我爸妈都在银行上班,我以前也会向他们讨教点东西。实习生而已,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沟通。”
我沉默下来。虽然在学校时我常常取笑阿杰总是在瞎忙活,但事实上,反观自己的青春,全是在被窝里荒废了的,终日无所事事,时间也付之东流,越想越气馁。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让阿杰先进去,自己则在手机上翻看着还有什么值得去的面试。
当阿杰带着满意的微笑出来时,我已经找到了一家名字里有金有信有泰,看起来十分高大上的公司,对实习生的要求也不高。我拿定了主意。
我是独自去面试的。公司位于陆家嘴北边,一座比较偏的大厦里,走进办公区后发现员工并不多,人事部办公室也只有我一个前来面试的,HR十分热情,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说:“挺好的,我觉得你可以来尝试下我们这份工作。”
“那我是通过了吗?”我有点诧异。
“对的。我们公司不大,也比较佛系,招人没这么严苛。”他解释道。
我暗自庆幸至少有公司要我了,索性直接拍板定了下来。
3
实习落实了之后,我就开始着手解决住宿问题。
我给之前一个认识很久的租房中介发微信,约定看房时间,对方秒回:“很久没见面了,小兄弟。”他叫老潘,称自己的工作是“公寓管家”,听起来就和“星巴克伙伴(星巴克的员工)”一样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