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两版《北京乎!》
金秋十月,北京阅读季“秋览城”主题系列活动火热来袭,带你在阅读中探寻北京之美。“追忆北京——《北京乎!》新书分享会”上,雨枫书馆总编荣挺进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董彬追寻古都昔日风华,分享孙氏兄弟在民国时期的文学作品,共话老北京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和难以割舍的老北京情怀。
“我,停了呼吸,不能自主的被这北京的无形的力量所吸引。”
1925年6月29日,孙福熙结束在法国的工读生活,自马赛乘船回到中国;在家乡浙江绍兴无所事事待过两个多月,8月中旬他终于抵挡不住要做点什么的渴望,来到离开四年多的北京城。火车驶过丰台,亮着前灯,在城市点点灯火里奔向前门火车站时,孙福熙写下了这句很感动人的话。他一下子想起了五年多以前,他初到北京时的第一印象:“出东车站门,仰见正阳门楼昂立在灯火万盏的广场中,深蓝而满缀星光的天, 高远的衬托在他的后面,惯住小城的我对之能不深深的动感呢!”
最末这句话并没抄错,是“动感”而非“感动”。北京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扑面而来,淹没了他,让他“停了呼吸”。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
题名“北京乎”的书,我先后读到过两种。第一种是姜德明先生选编,副题“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97年12月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上下册,近900页一大厚本,书中选辑了74位现代作家和他们的121篇文章,鲁迅、周作人、老舍、郑振铎、郁达夫、沈从文、朱光潜等大家名家都有名篇在其中;编者的话,写满了他的北京记忆,初到此地的感受,和孙福熙几乎一模一样:“一出前门车站,箭楼和正阳门那么雄伟高大,我站在底下显得多么渺小。”其中选录有孙福熙两篇文字:《北京乎》和《今夜月》,这种通感——“北京乎”这样一声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感觉,让姜德明先生拿它来做了书名。
第二种,就是这本孙福熙先生1927年6月初版的《北京乎!》,收1925年8月至1926年4月在北京生活8个月所写散文随笔35篇。出版前,已经回到江南的作者又补入一篇长文《味儿——烹饪研究引》,回味北京所品尝过的各色美味。及至第二版,书中配画作、照片达41幅,作者自己创作的油画、水彩、速写,所见的工艺品、画作及器物、风景等。其中,孙氏参观清华园校园菊展,所写长文《清华园之菊》及所绘菊花画8幅,图文并茂,极见孙福熙写作的才情和绘画功底。1926年2月所作《林风眠先生》一文,记叙他与学成归国的林风眠,初次见面的喜悦和欣赏之情,其中收印了林氏画于巴黎的一幅蔡元培先生像,“展开画布,一具希腊古琴前,现出蔡先生温雅的面色……旁边另一面貌,癯而刚,林君说,这是代表蔡先生的精神的。背景中有Apollo与两个Muses是表示蔡先生的希腊精神的。”似乎是一幅未完之作,检核林风眠画集,也未见收录,原画是否传世不得而知,却在这本书里留下一帧照片,弥足珍贵。
金城出版社2018年3月新版的孙福熙这本《北京乎!》,采用的是初版的版本。而我重温这本小书,意外“动感”,想起从民国到今天“北漂”一族的北京城心结。究竟是一种什么“无形的力量”,把无数青年人吸引到这座城里,对她爱恨交加?
《北京乎!》36篇长短不拘的文字,直接描写北京城所见所感的不到一半篇幅。这座大城对他的吸引力,主要有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北京城市空间感的“崇高与广大”,在作者的印象里,“小城市中所称为大街大路的都可从这一头望见那一头,而所谓大者,就是说有一来一往的人相遇可以不擦肩不踏破脚趾而已。北京的长街望之如没有尽头的,只见远远的消失在隐约中,徒令人恨自己目力之不足。左右又很宽敞……北京的天永远是这样高的,为长而宽的北京的街道凑趣。”北京城之大,北方天空之高远、空阔,使来自江南的青年——也包括来自西南的今天的我——“因为闷在井底一般的小城中而呼吸急促的我扩大了胸腹”。
二是北京城文化和历史的丰富、深厚。看看作者游历过、注目过的地方吧:“南城”的先农坛、游艺园、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故宫、中央观象台(今建国门南)、厂甸(今琉璃厂),“北城”的京兆公园(今什刹海)、北海公园、清华园(今清华大学)、农事试验场(今动物园)、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孔德学校(今东华门外)、协和礼堂,京郊的明陵和西山,许多今天仍然是文化地标;再看看作者欣赏的北京城事物:兔儿爷、参加中秋节活动、货郎担子、买年画、放风筝、采摘柿子,还有每天拉着桶装清水进城、装着篓子装的粪水出城的独轮车,以及除夕夜的灯笼、中华门的大雪。他所到之处,无非观展览、赏民俗、看遗存。这些地方和物事,或许是北京人身在其中不觉为异、习焉不察的东西,却使异乡人、北漂客兴趣盎然,今天依然如此。《小小盒儿小小盖》写的是柿子,孙福熙满眼是红红绿绿的美,“疑是昨晚的彩霞落在人间而流连了”,来到柿子树下,“正如小孩见圣诞树而抚摸了的快活”,“北京人恨北京是沙漠,可是沙漠中能生产如此甜美的果实。”
还有让人垂涎的《味儿》,记录了北京各家饭馆的美食:宣外北半截胡同广和居的糟蒸鸭肝、酱炙鱼,西四牌楼和顺居的白肉,虎坊桥厚德福的糖醋瓦块鱼,北海漪澜堂的松鼠鱼,西四牌楼同和居的芙蓉鸡片、豌豆鸡丁、银丝卷,骡马市大街宾宴春的面包虾仁(西餐),什刹海会贤堂的果子羹、荷叶粥,六部口小有天的千层油糕,还有春华楼的锅贴儿、太和春的蒲包饭、煤市街的馅饼周、忠信堂的葛粉包……且慢,还有清华园厨房里的高丽馒头,骡马市大街德源居的擦碗纸:“伙计福云海取出小方形的擦碗纸一厚叠放在左手中,右手食指点住纸心,左手指拨动起来,方纸的地位旋成螺纹了,于是分给各人,我们看了很喜欢,要他再三地做给我们看,但我们总是学不好。这印象使我们更加喜欢到这店去。”艺术家孙福熙,在这些事物里,品鉴到的并不全是美味,还有美本身:“艺术不像许多人所仰望的高深,思想可以高深的,而所附着所寄托的材料,即使是这样旋转擦碗纸之微也可应用,因为这是容得下高深的思想的。”
不过,这些记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述者的感受和体验。在回忆1919年至1921年他初到北京,在北大图书馆任职期间,孙福熙记录了他和他的二哥、民国开创报刊“副刊”领域的孙伏园的日常生活,他们每天自由散步、自由阅读,享受着大城芸芸众生里不让人注目的自在:“我之所以爱北京的原因还不只此哩。北河沿的槐树与柳树丛中我常于晚间去散步,枝条拂我的头顶,而红色的夕阳照在东安门一带的墙上,使我感觉自己的渺小,于是卑劣社会中所养成的傲慢完全消融了,然而精神上增加十分的倔强,我从此仍旧觉得自己的高大了。”北京城的广大、崇高和丰富、深厚,让人感觉渺小,让人精神倔强,让人消融自身见识短窄的卑劣和自我中心的傲慢,从而感受到更高一个层面的自信和自强。